吉他手的故事

1.

“今年22岁，在北京，然后，哦，我是个弹吉他的。”

洪明宇写信给我，这是他的开场白。

他附上了照片，紫色的迷幻灯光下，乐队正演出，他陶醉地弹吉他，眼睛微闭，头仰起。另一张，他在喷泉前走，留下一个孤独的剪影。

第一次见真人，在签售会，我没认出来，我问眼前瘦瘦的少年，你做什么的？他笑了，很阳光，我是乐队弹吉他的。我接着问，你的生活好玩吗？他回答，就是一直练吉他，还可以。

再一次，我们约在传媒大学的腐街，见面前，他画了地图给我，“这一块我很熟。”

他穿着高中生一样的运动裤，乌黑自然的短发，拍拍我肩膀。

2.

他在北京的西边，一所音乐学校学电吉他。

两年制，大部分学生是男生，不是正规学校，有点乱，很多人没上大学。

学校除了音乐之外的活动，只有踢球。草坪长久没有人保养，踢完以后，每个人脸上敷了一层沙子面膜。明宇上学第一天，在厕所被吓到，都是长头发，以为走错了。不久，警察来了学校，一个吸大麻的同学被抓走。

乐理课的老师神经兮兮的，弹着弹着，停下来。“对不起，刚才飞过去一只喜鹊。”学校请来的老师们，很多以前混得不错，现在岁数大过了气。

一边说着，他一边带我逛传媒大学，轻车熟路，时不时称呼这里“我们大学”。

一年前，他在这里读书，还没退学。

3.

“我认识一个人，我们见过三次。”

玩乐队的人之间，会将效果器转手买卖。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，从明宇那买过三次效果器。第一次，男人从宾馆的钟点房睡完觉出来，后两次，分别从台球厅和游戏厅出来。每次开不一样的车，带着不同女人。

熟了以后，男人和明宇聊天，说小学时候，读书不好，班主任认定他将来肯定是最没出息的那个。现在，他开装修公司，认识好几个三四线明星，每月给老婆的五万块生活费，让老婆可以对他的生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谈话的最后，他对明宇说了四个字——上学没用。

和他一届的大学同学举办毕业晚会，他也去了。被问到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，他想了半天，想到那四个字，如果趁早退学，就可以和偶像Slash一样去弹吉他，但是再一想，虽然大学在荒废时间，也没拿学历，但最起码过得快乐，认识了一群人。

明宇发现，上没上过大学，不用和对方说话，看眼神就可以知道。

4.

在传媒大学，大一升大二那年，他挂了六个科目，学校打电话回家，通知留级。

妈妈接的电话，第一件事，去没收他的宝贝吉他。

开学后，为了重新买吉他，他在食堂吃了两个月包子。

明宇骄傲地补充，“在北京，我一星期最低消费记录是12块5。”

一顿一个包子不抵饱，有时候食堂师傅给了他菜包，他趁机大口咬下去，递回去，说，你给错了，我要的是肉包。宿舍的人看不下去，捐赠了瓶老干妈，他用包子就着吃。平时他爱喝饮料，特别想喝的时候，就往肚子里猛灌水。

就这样，他存够了两千块钱，买了一把特别初级的二手吉他。

还有一会，身上有300元，要过两个星期，他用260元钱买了一本牛皮纸的大笔记本，剩下40元钱吃包子。“这本本子现在我还在用，平时会写书上看到的喜欢的句子，激励自己，画喜欢的人的宣传海报，一有灵感，支离破碎地写新歌。”

5.

第一场乐队演出赚来的钱，他打车回家，就用掉了。

那一整晚，都是五月天的歌，《雌雄同体》，《仓颉》，《相信》，《牙关》。

记忆深刻的，是后来一次演唱会，他弹奏《温柔》，里面有一段很长的吉他solo，整个舞台灯光聚焦在他的头顶，“高中时候对一个女孩有好感，她喜欢《温柔》这首歌，所以每次我弹奏起来很有回忆。”

目前最大的一场演出，是安利年会，台下几千个人。乐队站上台，他没有紧张，“演出的时候人再多，500和5000没差别，台下都是一片黑。反正站在舞台上，我立刻就闪亮了。”

只要不让他即兴说话，明宇觉得演出一点也不难，“旋律其实很简单，流行歌都差不多，练久了，不用脑袋，手指是有记忆的。一首新歌，给我时间练几遍，就可以上台。所以，我更喜欢有难度的solo。弹吉他还有个困境，那就是思想上准备好了，你脑子知道怎么回事，手指倒还没有熟。有时候弹错了，就当什么也没发生，弹下去，不停。”

他开玩笑，一场演出，主唱在想下一句歌词怎么唱，吉他手在想下一段旋律怎么弹，鼓手在想下一个节奏怎么打，贝斯手在发呆，想最近白菜多少钱一斤。

之前组过两个乐队，现在这支最长，快一年，成员都不是音乐学校的同学，是有一回明宇演出结束，他们找到他，说就差一个电吉他手。

6.

小时候，他喜欢下围棋，喜欢到走火入魔。

半夜被窝里开手电看围棋杂志，摇着扇子喝茶。

初中开始弹吉他，对摇滚明星还懵懂，不过，那时候他隐隐约约确定，将来不论如何，不能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。“那几年我在墙上、课桌上、校服上都会写三个字——我活着。”

因为是朝鲜族，中考加了五分，压着线进了秦皇岛最好的高中。高中三年，以“不平凡”为最高宗旨度过，写检讨书无数，成绩垫底。高考后半年，忽然发奋读书，动力不是名牌大学锦绣前程辉煌人生，而是——“考好了，就可以买电吉他。”

结果，高考全班第一，拥有了梦寐以求的电吉他，还有一张传媒大学的入学通知书。

到了北京，读大学第一天开始，明宇才真正知道自己想做什么。“大学名气不重要，上课不重要，考试不重要，弹琴才重要。”

大一暑假前，他知道挂科太多，面对留级的事实，写了封信给爸妈，表明不想再念书，希望学音乐。但来不及给他们看信，奶奶去世，家里忙着后事。直到八月，学校打电话到家，爸爸生气，要和他好好谈谈。

那天晚上，爸爸请他吃了顿饭，明宇把信递过去。爸爸读完，竟然心平气和地说，你也不是成天玩，什么都不做，还挺有思想的，好好干。

“他没对我说什么深刻的人生道理，我却记住了。”

妈妈没有同意，没收了吉他，她说，好好上学，只要毕业，接下去你想做什么都可以。

他妥协了。

7.

留级的那一年，大部分时间，他还是在宿舍练吉他。

“你看过速冻水饺背后的说明书吗？”我们在传媒大学食堂吃了饭，走出门，夕阳温柔抚摸一栋教学楼满墙的爬山虎，他突然问我，又自顾自回答，“水煮沸之后，要放一次冷水，再次沸腾，就能吃了。”

“我觉得挺哲学的，因为宿舍室友常对我泼冷水，有时候我要去演出了，他们就故意说一些话让我难受，现在想想，我觉得挺好的，就像速冻饺子需要冷水再沸腾一遍。”

学年结束，学校再次打电话回家，通知继续留级。

也许已经有心理准备，爸爸妈妈没有生气，和他一起坐下，开了次家庭会议。“我和他们说，在传媒我除了弹琴，过得不快乐，因为弹琴之外，其余时候觉得自己过得浑浑噩噩的，我承认把弹琴当主业，确实不靠谱，但我也试过每天认真上课、自习，却觉得更空虚，不充实。我就是不想和别人一样，上学，上班。我不得不说，你们努力工作，给我提供不错的生活，咱们一家三口很幸福，但是，如果让我像你们一样活，我不愿意。”

爸妈一步步妥协。

“后来的结果是，传媒不念了，我可以全身心弹吉他了。”

在音乐学校，明宇的乐理考试总是满分。把喜欢的事情当作事业，虽然也有痛苦，但也是找到了意义的痛苦。

他一时兴起，弹吉他给妈妈听过，“她对艺术鉴赏的能力基本没有”；也弹给爸爸听过，得到的回应只是，“儿子有点思想有点才华”。他越来越感激他们，即使不懂得他的梦想，也无条件支持。

爸爸在国企上班，离不开秦皇岛；妈妈在北京工作，住员工宿舍，和明宇也只是节假日见面。回去秦皇岛，偶尔他和爸爸打乒乓球，这么多年来，爸爸天天都在练，“左手打也超过我，和他打，我没意思，他没意思，打不到一起去。”

8.

读书，毕业，上班。

“按照正常套路这样过，我特别排斥。”

“不论上什么班，能学到很多东西是肯定的，可是，自己的劳动成果给了别人，属于大集体或者大企业，没有那种我是我自己主角的感觉。”

“弹吉他，我弹下去，越来越强；写歌，只要写出来，不管哪家唱片公司，歌永远是我的，我自己掌握。我很虚荣的，最害怕没有人说我坏话，平平淡淡的，我团队意识不强烈，有点自私，喜欢solo，喜欢自我表现。”

“你有没有觉得白天和晚上是两种感觉，天一黑，什么烦恼都没了；白天没来由的，会害怕将来。”

毕业典礼那天，他去了厕所哭，“要说一点都不后悔，是不可能的；但也不那么后悔，又不是选了一条没有希望的路。”为此他写了首歌，前四个歌词是再见再见（明宇不愿意把没写完的歌词全念给人听，他说，那种感觉像是洗澡洗到一半，赤裸裸的。）

“但是最近我发现这不是问题，不管我听说过的，还是我身边人的切身经历，在酒吧演出、去琴行教人，虽然不是长久之计，但都不会饿肚子。我的中传同学，刚毕业工作一个月三四千，我在酒吧也差不多赚这个钱，轻松多了，而且会弹得越来越好，又是自己喜欢的事情，我无条件自信，早晚会成为厉害的吉他手。”

“学历对我来说不重要了，反正以后我不需要找要看学历的工作。其实很多事做了会后悔，但是我不觉得遗憾，什么都要经历一遍，什么是对的，什么是想要的。在传媒大学的那段时期，我浑浑噩噩过，才知道应该要好好干什么，就像没有和很差的人谈恋爱，怎么知道谁是那个最好的人。”

“现在弹吉他，跟着伴奏练习，弹在一块了，就特别开心。我喜欢吉他，有两个原因，一是我很喜欢演出前，人们排着队拿着票等着看我的感觉，接着在舞台上，聚光灯下闪闪发光的感觉；二是看一部电影、电视剧，在一个特别感人的瞬间，响起了一段特别有感觉的音乐，每当这个时候，我都会感叹，再没什么比音乐更接近灵魂的东西了。”

“除了弹吉他，我也不知道我的人生还能做什么。我想想… … 我喜欢小手工，很会折纸，会叠花儿、篮子、飞镖、船，做个木匠，或者摆弄小齿轮小镊子的钟表匠也可以。要不职业丢沙包吧，我扔得特别远。其他的，我还不知道，我有个毛病，成瘾型体质，现在身边朋友玩游戏，推荐我一起玩，我都会拒绝，因为我怕一旦开始玩，未来的某天我可能就会猝死在电脑前。”

9.

明宇有一回去王府书店，买到了Slash的自传，全英文，他读了三分之二。

Slash是他的偶像，枪花乐队吉他手，《时代》杂志世界最佳吉他手排名第二。一开始骑自行车，到了15岁爱上吉他，退学，玩音乐组乐队。明宇最喜欢《November Rain》这首歌，音乐录像带里，Slash在荒漠的教堂和新娘交换戒指，然后走出门，开始弹琴，“那一幕，太帅了！”

他开玩笑说，“当我和Slash一样厉害的时候，在演唱会上Solo一段摇滚版或者广场舞版的《两只老虎》，哈哈。”

我问他，十年后会把我约在哪里再次见面？

“在我们乐队的十万人演唱会结束后，坐在我的跑车上见面。”他又突然笑出来，“好神奇，我现在还在北京等待摇号买车。”

那时候大红大紫了，会什么打扮？

还是现在这样，嗯，被你说成是高中生的样子，不会特别大的变化。我要做一个特别的人，但不要什么都特别。虽然退学、做音乐、组乐队，我平时不想高贵冷艳，当一个特逗、平易近人的人，挺好的，摇滚又不是看到谁就满腔怒火。

写歌有什么习惯？

我喜欢厕所，那种被墙壁包围的感觉。想一段旋律，一个动机作开头，跟着感觉走。先唱出来，再写出来。

你的目标是？

60岁之前，能一直养活家人，不光是养活，而且是比较好的生活。另一半不要找朝鲜族，太贤惠了，没有征服的快感。

10.

还没有组团的时候，明宇会在吉他论坛上找乐队。有一回，约了几个人见面，他们喜欢死亡重金属，“就是那种乱叫的音乐。”

“我没加入，那种音乐需要愤怒，但是我没有那么多愤怒，我喜欢正能量能治愈人心的音乐。”他给我听手机里的音乐，有AC/DC，有当下流行的港台歌手，有郭德纲相声，还有古典钢琴曲。

“弹吉他不在于技术或速度，而在于放入了感情。把吉他放在背上，或者躺地上弹，都是小技巧，唬弄局外人的。我的梦想，是用吉他，用音乐，给无助的人以力量，给畏缩的人以勇气，给冷漠的人以感动。”

他不介意商业化，“那说明被人需要”；如果有人愿意出高价，买下他那把有故事的吉他，他笑着说，“如果是高价，当然卖！”

“小时候学围棋，每一步的三思而后行，教会了我理智；后来弹琴，弹着感动自己的旋律，竟然也能感动别人，我才知道，做自己想做的事，才是真正的理智。”

即将告别，拍合照，他说，“我不喜欢拍照，我觉得看到好风景就应该欣赏。”

【走遍全国交换梦想 - 故事004】

“我特别排斥上班，没有我是我自己主角的感觉。弹吉他，我弹下去，越来越强；写歌，只要写出来，不管哪家唱片公司，歌永远是我的，我自己掌握。我很虚荣的，最害怕没有人说我坏话，平平淡淡的。我团队意识不强烈，喜欢solo，喜欢自我表现。” ——明宇

2014年8月20日

作者：嘉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