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声音，一吐口，就再也忘不掉了。吉他便是。

众多乐器中，吉他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乐器，大部分时间，默默当着陪衬。

吉他个性鲜明，骨子里清高得很。合奏时，吉他懂得如何矮下身子，不争宠，不媚俗，心甘情愿地充当配角。独奏，又是另一种状态，弦子里有淙淙流水，低吟、浅唱、高呼，不管不顾地，带着你朝它的世界去了。

二十年前坐火车来新疆，邻座是一位头发蓬松的男子，个子不高，怀里抱着一把吉他，眼睛盯着窗外。黄昏时，他坐到靠窗的座位上，手指抚了抚琴弦，短暂沉默过后，慢慢拨动弦子，一曲清唱从琴腔里绵绵涌出。

哪里是曲子啊，分明是花红柳绿的世界。心思不由自主跟着去了，冷不丁撞见弱风扶花，还没回过神来，又与纤纤杨柳撞个满怀。拐过弯，还没回过神来，又落入另一个陷阱。岩上落水慢，池中荷花艳。行至深处，一条青石板小路，穿过心肠而去，留下丢了魂儿的躯壳，在路口兀自伫立。

火车哐当哐当奔跑，窗外，站台和村庄一闪而过，接着是辽阔的戈壁，苍茫的心情。

跟前的人都不说话，眼睛盯着窗外。不知何时，曲声落下，偌大的车厢里，只剩袅袅余音。这样的曲子，刚好与离别搭调，让听见的人不由自主地伤感起来。

似乎望见江岸的点点渔火，船舱里，灯火将人影映在画布上，波涛轻轻地拍打江岸，想忘却忘不掉的长恨，想逃却逃不了的浓愁，吉他，勾魂的一种乐器。

后来，我才知道他弹奏的《加州旅馆》。

再后来，在奎屯结识一样爱吉他的朋友，喜欢在黄昏时，一个人坐在林带边的路沿石上，轻抚琴弦，轻风吹拂，榆树叶哗啦啦作响，身后，自行车的人一晃而过，掉下一路脆生生的铃声。曲罢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，像一座雕塑。偶尔自言自语，像在跟吉他说话。这样的境况，跟现实无关，看不到一点点和生活纠缠不清的杂质，除了爱，还是爱。

他很少跟别人说话，大部分时间，吉他充当着我们之间交流的工具。

一来二往熟悉了，才知道他家境清贫，高中辍学后，一群羊，一把吉他，就是他生活的全部。后来，他一个人从山东来新疆谋生。一天黄昏，他抱着吉他兴冲冲地推开门，神秘兮兮地对我说：他能摸到水泥的骨骼，听到钢筋成长的声音。见我不相信，便拽着我走到一捆钢筋前，盯了我一眼，轻轻嘘了一声，把头伸向钢筋，慢慢闭上眼睛。模样既可笑，又可爱。

从他的表情上，我看到挣扎后的轻松，安静后的陶醉。这是一种唯美的神态，无欲，无我，单纯得让人恨不起来。

认识他的人调侃，只有拿起吉他，他才勉强算是正常人。我知道，他是一个执拗的人，有点神经质，有些小诗意，这样的人，亲手给五彩斑斓的内心世界上了锁，没有人进得去，只有吉他才能打开门。

一天黄昏，他弹吉他，我无所事事地坐一边听，不知不觉中，听到吉他之外的诉说，看到无关生活的风景，戈壁上开花海，草原上生绿波。原来，吉他是善解人意的摆渡人，会在最合适的时机，把你带到最想去的地点。

也许我也喜欢安静，他的吉他，只有我能动得，常从他手里要过来，随意拨弄，声音高高低低，不成调也不成曲。他安静地坐在一边，有时随手拿根树枝敲着节拍，说一把好吉他需要知己，还说我也是懂吉他的。第二年，他回家乡，临走前把吉他送给我，我知道这是他的心爱之物，推辞不要。懂她的人，会听到她的歌唱。他说。眼神不容反驳。

这把吉他，我挂在宿舍的墙上，再也没动过。动身去乌鲁木齐之前，特地从墙上取下来，拭去飞尘，摸了摸琴弦，弦子抖动，声音大不如前。

一把好吉他，需要一个好知音。后来，我把吉他转送给朋友，没有舍不得的感觉，他比我更懂吉他。

原来，吉他如人，人如吉他。每每回味，耳畔便响起悠扬琴吟。

年少时，邻村一个半大的孩子歌唱得好，那时，我们听着邓丽君的歌成长，他唱着邓丽君的歌去了金山县，一年之后，带回一个收录机，一大摞邓丽君的磁带。不种地，不放羊，什么活儿都不愿干，整天开着机子听，跟着唱。九十年代初，他跟着别人去山东，辗转到浙江，在一个个建筑工地谋生，自此之后，音讯杳无。

去年，跟老家人通电话，才知道他早就孑然一身回到故乡。妻子是他小学同学，自小喜欢他的歌，不知何故，离了好几年。回来后，他不再唱歌，不久，意料之内的抑郁了。

似乎听见低沉呜咽，很熟悉的那种，想了很久，才知道是吉他在一边唱，一边说。

日月在三尺弦上

放出流水

风在唱：繁花瘦，银丝长

夕阳挂在墙上

你欲言又止

小小腹腔，一片汪洋